我做了二十多年传奇。
从最早的光通、盛大,到后来的各种版本,从技术到策划,从运营到GM,这个行业的每一个毛孔我都熟悉。他们叫我“老GM”,带着三分敬意,七分对“老古董”的疏离。
我的办公室里,挂着一把木剑,是当年一个玩家亲手刻了寄来的。信上说,感谢我守护了他心中的玛法大陆。这句话,我记了二十年。
我坚信,传奇的精髓在于“熬”。熬等级,熬装备,熬那深夜行会战里一个眼神的默契。我设计的版本,升级慢,爆率低,BOSS难打。同行笑我傻:“现在谁还玩这个?”我反唇相讥:“你们那叫游戏?那叫数字垃圾场,进去爽三分钟,然后索然无味。”
我看着市面上那些“快餐服”如蝗虫般起来,又一片片倒下。上线送VIP,一刀999,装备全靠爆,充钱就变强。我鄙夷它们,认为它们玷污了“游戏”二字。它们把一代玩家的耐心和品味都嚼碎了,变成一地狼藉的欲望残渣。我在行业论坛上抨击,在私下聚会里痛心疾首,我说,这不是在做好游戏,这是在给行业喂毒药。
我像一个最后的骑士,守护着心中那座名为“长期主义”的孤城。我认为我的坚守,是与整个时代的浮躁对抗。我的初心,是让每个走进我服务器的人,都能找到2002年那个夏天,第一次手握屠龙时,那种真实的、需要汗水浇灌的悸动。
直到上个月。
一个玩家给我发来一封长长的邮件。他说他很感谢我的服务器,让他在疲惫的生活里,有个地方能安静地待着,像回到老家。但最后,他抱歉地说,他可能也要暂时离开了。因为父亲住院,孩子要升学,公司裁员压力巨大,他每天只有睡前在车上那二十分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。他说:“GM,对不起,我的生活,已经‘熬’不起了。”
那封信,像一根极细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膨胀二十年的理想。
那一夜,我失眠了。我反复想着那句话——“我的生活,已经‘熬’不起了。”
我突然明白了。
我一直在用我的“传奇观”,我的“初心”,去丈量所有人的世界。我认为的“耐玩”,对于那个在医院走廊、公司车库、家庭琐事间隙里喘息的人来说,是一种奢侈的残忍。我提供的那个需要精心耕耘的“世界”,对于只有碎片时间的人,不是家园,而是另一个需要打卡上班的“责任”。
原来,快餐游戏,根本不是游戏的堕落。它是这个时代,给予无数疲惫灵魂的一剂止疼药,一个最低成本的避难所。
它的意义,不在于“玩”得多深,而在于“逃”得多么轻易。
我们这些老GM,总在探寻“长期”的价值。但我们忘了,对于很多人而言,“长期”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。他们背负着房贷、KPI、家庭责任这些无比“长期”的东西,他们的生活已经是一场不能掉线的、超高难度的“硬核游戏”。在他们真实的世界里,没有安全区,BOSS打不完,而且不能复活。
在他们如此“硬核”的人生里,又怎能要求他们在虚拟世界里,继续“硬核”?
那个需要“熬”的传奇,是我的理想国。
而那个“爽完即走”的快餐服,是他们喘息的缝隙。
我没有错,他们,更没有错。
只是时代变了,承载我们情感和时间的容器,也变了形状。我那把挂在墙上的木剑,守护的或许不是传奇的纯粹,而是我自己不肯走下神坛的、固执的青春。
第二天,我召集了策划团队。我平静地告诉他们,我们或许需要做一个新的、更“轻”的版本。
会议室里一片寂静,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。
我笑了笑,没有解释。窗外,是这个飞快流转的时代。而我心里,那艘开了二十多年的固执的船,终于缓缓调转了船头。不是投降,而是我终于看清了,我要渡的,究竟是哪一批此岸的众生。










